小满刚过，友人邀约去恒口参加插秧节活动，思忖再三，果断婉拒。插秧时节，徜徉于田亩之间或下得田去，出几身透汗，弄一身泥水味道，打一场酒仗才有意趣，单为撵一场热闹，未免乏味。友人心诚，说那咱不奔着活动去，咱奔秧酒去，咋样？听闻“喝秧酒”，我的兴致一下高涨起来。
早年，喝秧酒是比过年更令人期待的日子。年关虽隆重，但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，年关是年也是关，庄户人讲究一年草籽一年落，得失盈亏到了小年跟前儿都得一把捋清，分分钱难倒英雄汉，许多人家拆了东墙补西墙，面子将将绷住，里子已然苦焦一片。喝秧酒的光景就大不相同了，开了秧门，就是开了丰收门，秧苗栽下了，金秋的希望也就种下了，主家拿得出拿不出，左右都能腾挪得来。加之初夏时节，万物蕃秀，处处生机盎然，人心底里总莫名鼓荡着一股隐隐的喜悦。一村老少齐齐出动，老太爷们坐镇指挥，以山水观天色，以天色布农事，拄着拐杖在田垄间转悠，一脸的高人模样。壮劳力们整田、担苗、抛秧、插秧，说说唱唱，打打闹闹，全不顾及田坎上帮忙绷线、送水、玩耍的娃们在旁。其实，娃们也没闲心看他们笑笑闹闹，田里有蚂蟥、鳝鱼、水蜂子，还有鳖，石坎子里偶尔还藏着蛇，这些东西令他们害怕又着迷。肚子里的馋虫也是空前的闹腾，新搬的山竹笋，嫩白的水豆腐，集市上割的鲜肉，楼枕上挂的陈腊货，早早都被主妇们谋算归置好了，村里茶饭拔尖的妇人们轮番主厨，大家相互换工，以人情换人情。“换工”算的是最富乡土味和人情味的稼穑模式，但凡到了龙口夺粮的茬口，往往不是以家庭为单位，而是以村为单位耕耘奋战，要紧的盛大农事基本都是以换工方式完成的，乡情也在一次次“换工”中日益浓稠起来。
开秧门多是由村里有威望的庄稼把式主持，无论选在哪块田亩开秧门，主家都是十二分的郑重和热忱，那是一方田亩的荣耀，也是主家的荣耀。农耕民族，无论南北，但凡种水稻的地方都有开秧门的讲究，形式各异，宗旨如出一辙：在栽下第一株秧苗前，敬奉田地，祈祷丰收，感恩自然。
极尽丰盛的栽秧宴俗称“喝秧酒”，涵盖一日四餐全程。四餐为：过早、晌午、打尖、夜饭，打尖是在晌午和夜饭间加餐，不算正餐但不可或缺，多是甜酒汤圆、粽子、馒头、荷包蛋、面条之类，送到田埂上吃。喝秧酒的重头戏在晚上，菜至少是“八大件”，酒也必是主家沽得起的顶好的酒，席面不分男女，概以酒量大小分桌，量好的那一桌，必是酒喝了一轮又一轮，菜热了一回又一回，直喝到人站不直溜、话说不利落了，方才尽兴散场。酒桌上越热闹主家越欢喜，活干得舒心不舒心，饭吃得诚意不诚意？都在秧酒里哩！娃们没有席面可坐，端着碗在灶屋、酒席间撺掇，一会子工夫就混得肚皮滚圆，满脸油光。一场秧酒自傍晚喝到夜深，次日又是忙碌火热的一天。
乡村课堂，就设在这样的农家酒席和田间地头上，娃们耳濡目染，人情事理就渗入了骨血，土地的脾性，庄稼的脾性，老天爷的脸色，自然而然就通晓了。
上中学时，有一年芒种前，老师以“喝秧酒”命题作文，我洋洋洒洒写了冗长一篇，历数了“喝秧酒”的各样好处，末尾还拼凑了一首打油诗：农家四月赛插秧，好酒好肉待承上。男人吃肉女喝汤，小儿女们偷嘴忙。心下暗自得意不已！老师批了句歇后语：裁缝掉了剪子，就剩个尺子。后来，我又暗下功夫另写一首拿去“献宝”，老师龙飞凤舞写下一句评语：半斤对八两。此后再没敢胡诌过诗文，但“喝秧酒”的热闹场景和心头那份欢愉期盼却在心底扎了根，即使远离农田也未淡去，听闻“喝秧酒”心下就泛潮，隐隐就闻到青禾香，甚至稻米香。当然，这种偏爱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，那就是父亲是村里叫得响的庄稼把式。
因连绵淫雨，恒口插秧节活动顺延至芒种后一周，场地设在袁庄村。
站在袁庄绵延的水田间，第一眼我是茫然的。雨后初晴，碧空如洗，白鹤纷飞，远处青山吐翠，脚下水田一望无垠，农人四散在田亩间，耕牛和插秧机竞相奔忙，主活动会场人声鼎沸，阳光明晃晃地直射下来，水田间光影摇曳追逐，空气中泛着清新的草木香气，恍若海市蜃景。这是我第二次来恒口，时隔小三十年，初识记忆还停留在老街和月河边的油菜花田间。素闻恒口是“安康粮仓，贡米之乡”，但真没想到川坝如此广阔平整，夏耕场景如此盛大壮观！而袁庄不过是月河川坝田园一隅，据说，杨庄、溢河、史家庄、王家台、雷家河畔……哪一处都不输袁庄。思及友人描述某地田园辽阔，讲说“那是一片乌鸦都飞不到岸的水田！”借来形容此时情景，真是再恰当不过了。
我们在田埂上转悠到十点整，被活动现场的开场序曲吸引驻足，原生态的田园舞台上，身着传统农耕服饰的男女老少，手把秧苗轻舞慢叙，在悠扬的音乐声中，把恒口作为贡米古产地的前世今生缓缓呈现：高山清泉，沃田万里，天地人和谐共生，赓续传承经久不衰……这样的乡村，令城市更向往。
这一驻足就迈不开步了。开了秧门，嘉宾为水牛戴红，抛秧助耕，秧把式们竞相下田，民歌手从田埂上款款走来，将本土民歌元素融入经典栽秧歌谣，南山的“菲儿姑娘”为观众送上恒口稻米……一曲乡村民谣《乡间小路》把人带入昔日乡间的田园小径，一首激情豪迈的《灵动恒口向未来》又把人拽回到热火朝天的插秧活动场景中。《栽秧歌》《送饭调》《 薅秧歌 》《打谷欢歌》《共筑中国梦》，从夏耕到秋收，一场田园歌舞，穿越时空，把农人播种希望、静待丰年的美好愿景展现得酣畅淋漓。
这样的民俗活动，就是人们在土地上劳动的叙事诗、抒情诗，把泥土的味道、乡情的味道、乡愁的味道从田园舞台直渗透到人心底。
沉浸在这样的田园牧歌中，午后，我们驱车去了南山。
恒口的南北二山声名在外，正是这两山遥相守护才涵养出了月河川道的万亩良田。比较而言，我心里更向往南山，东篱下悠然见南山，南山之阳是为家，马放南山天下和平……南山总给人悠然自得、幸福祥和的感觉。行至南山中途，左侧一条岔路通往河道，边坡上一溜平房，山墙上写着“南山蘭”几个土黄色大字，字体圆润率性，隐在这山水间透着说不出的雅致。来南山看看，原也是信马登程，顺道解决晚餐，遂下车徒步前往“南山蘭”。河沟旁一水潭前站着几人，一干部模样的人指着沟道深处说：“再往上，另有乾坤哩！别处是有山有水，咱大南沟是有山有水有奇石，簸篮大的石头不老少，还有晒席大的呐！形态各异，惟妙惟肖，开发潜力足得很呐！你们都是咱恒口的能人，多回来，也多把人带回来看看嘛！”旁边几人频频点头。原来这条河道叫大南沟，看情形是在引导“归雁”回巢呢！
院坝边的树荫下两人站着聊天，看到我们，高声冲屋里招呼“来客啦，来客啦！”一中年男子匆匆迎出来，忙不迭地让进堂屋歇息喝茶。屋里拾掇得很干净，柴木桌椅归置得齐整利落，土屋土墙透着亲切舒适。堂屋围坐着几个客人，虽都讲着普通话，本地方言味儿仍很浓。听说我们专程来恒口看插秧节，热忱攀谈起来。几位都是本地人，外出多年，在各自行业小有所成，也是专程撵回来“喝秧酒”的，有一位今儿早晨才下飞机。男主人听我们聊得热闹，也加入进来，说到水潭边见闻，我问他这大南沟的石头有何不寻常？他挠挠头，说反正是各色各样排场，就是不晓得用啥样漂亮词儿形容。然后又笑呵呵地说：“你们遇到的，可能是咱区领导带客商看项目哩，他们总寻摸着把这沟沟岔岔都开发出来。”我说，你们区领导是本地人？他说不是，但都是鲤鱼跃龙门成了公家人，知道咱农民的心思，也知道这绿水青山的好处，为开发山里，没少向咱们这些老住户寻计问策哩！
聊天的功夫，饭菜就齐备好了。因两相人都不多，且聊得热闹，两桌拼一桌。农家小菜，自酿稠酒，无甚新意，却十分家常。几位恒口人以主人自居，很是热情。稠酒入口绵，酒劲儿却不弱，一会子工夫都有些飘飘然了，酒一高话就多，话头噌噌冒出来。深圳回来的何先生说，树高千丈，叶落归根，相约回来“喝秧酒”不过是个由头，都是想回来看看发展机遇。如今示范区倡导文明法制兴区，各类产业建设态势强劲，招商政策相当优厚，乡亲们的思维理念也已今时不同往日，大家可能很快就陆续回来发展了。其他几人也举杯应和，玩笑说喝了恒口水就算恒口人，届时，欢迎我们再来“恒口老家”看看。
几位客人争相尽地主之谊，一餐饭从夕阳西下吃到月上梢头，氛围比早年“喝秧酒”还浓上三分，弄得我们一时不知如何谢承才好。
待到从南山出来，插秧节活动现场已是华灯璀璨，晚间的田园音乐会已然开始，嘹亮的歌声响彻田野。仔细听，是粤语版《光辉岁月》，正听得入迷，母亲的电话打来，与母亲的一月一会，因连续阴雨，已晚了两周，是得赶紧回去了。
朋友夫妇送我到家时，已是深夜十点，乏累之下，稠酒的后劲来得更快，上床呼呼睡去。次日醒来，看到朋友留言：回程困乏，索性路边小憩一觉方归，在一片蛙鸣声中美美地感受了一回田野的静谧。不禁莞尔，这一场栽秧酒喝得真真是又醉又美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