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子枷锁与劳务派遣——共享单车基层运维工作纪实

“共享单车”爆火于2016年底，成为解决通勤“最后一公里”痼疾的有效手段，同时也带火了所谓的“共享经济”——以互联网移动支付为依托的灵活租赁模式，与制造业精准对接，在无人踏足的市场中，开辟出了一条崭新的产业之路。

2016年后，无数资本竞相涌入这一新兴领域，市面上的共享单车品牌如雨后春笋般出现。但市场的竞争淘汰是残酷的，最初共享单车的标杆性品牌——ofo小黄车和摩拜单车，都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悄然消失。如今在这一领域，已经形成了三大互联网巨头垄断的局面：背靠阿里的哈啰单车，市面份额最大的美团单车，以及滴滴出行旗下的青桔单车。

在消费端上，三大平台的单车消费模式极为类似，即以平台导流——电子定位——扫码支付的灵活租赁模式，这种模式与零碎化的地铁站/公交枢纽——公司的小段通勤需求极为吻合，然而共享单车在生产端上的运行模式，对于我们来讲却有如黑箱，而负责单车运行维护的运输工人，则成为了我们熟悉的陌生人。

“你们觉得，什么表示着一个城市，它正在醒来呢？”，荆飞向我们问道。瘦瘦高高的他蹬着一辆美团单车，尽管已是酷暑，却还身着长裤，胳膊也为了防晒带上了袖套，只露出黝黑的双手。

“我觉得是它动起来的时候，第一辆地铁的开动，第一辆早班公交的到站，还有就是，居民楼里第一个上班族，他骑着楼下的单车向地铁站过去，整个公共交通体系的运转，就好像一个非常巨大的流水线，它的第一个齿轮转起来了。我觉得这是北京醒来的标志”。

荆飞（化名），一个北京二外的大二学生，在暑假期间，成为了一名美团的单车运维。

在被问道为什么要选择单车运维作为暑期工时，他这样回答道：“我觉得我这一辈子，起码要有一次体力劳动的体验。”，边说边麻利地把凌乱的单车摆放整齐——车头左微微倾斜，座椅放到最低，整齐地码放在路牙上的白线框内，“因为我的父母都是流水线的工人，我觉得，如果我没有出卖过自己的体力去干活，去劳动，我就很难能够去理解他们的辛苦”。

荆飞，一名单车运维，被困在“电子枷锁”之中。

首先是“弹性”的劳动时间。“给你们看一看我的主管给我派发的工单”，荆飞的工作是“摆车”，即将凌乱的单车摆放整齐。而他摆车的第一站，就是海关北，这里地处东三环，是一个十分繁忙的CBD中心，央视大裤衩、国贸大厦都在这里，每天早高峰的单车，被川流不息的人群裹到这里，多到可以用“单车海”来形容，单车已经不仅是摆放在这里了，而是层层叠叠、横七竖八地摞在这里，溢到了机动车道上。

荆飞每天的工单是由区域主管，通过一个叫做“mola”的APP进行派发的。他每天收到的工单：从8点10分开始，每天15单，而每单有30分钟的时间。

我们不禁注意到，现在的时间才堪堪7点出头，按理说工单本身就蛮为宽裕的。而当我们看到后面的工单时，才理解过来。荆飞费力地把其他单车推到白线之外，再一辆辆地把自家的单车摆放整齐，“后面的几单在建外SOHO，每单只有10分钟的时间，两单之间还没有间隔”，荆飞不禁骂了起来，“但我每单的最短时间就只有10分钟，我只能提前很久接单，所以我6点多就要出门了，这样才能尽量将15单做完”。

一个工单，需要摆放20辆单车，而在早高峰的海关北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。“车实在太多了，我只能在早高峰之前完成一定的工单数量，到了8、9点那时候，我基本什么都做不了。”

而工作系统设计，也不尽合理。荆飞将单车摆放完成，拿出手机进行拍照上传。“这个系统很坑的，它要求你每单最短10分钟，如果你5分钟做完，你还是要等到10分钟再传上去，万一手滑，那得，一单白干”。

然而我们看到，那个提交工单的按钮，做的十分之大，几乎占满了屏幕的底部。“这个千万要注意”，荆飞完成拍照，坐在单车上等待上传，他向我们苦笑道，“这个是没有再次确认的选项的，哪怕只是稍微滑倒，就会立即给你上传”。荆飞说，因为时间不到而白干的单子，已经有十几单了。

几单过后，我们骑着单车离开了光华路，荆飞带着我们沿着针织路，开始“巡街”，寻找可以摆车的围栏，好把剩下几单海关东的工单完成。这样的寻找，往往要花上十几分钟。“你别看他前几单的时间给那么长，其实很紧张的，时间都花在路上了。”

更让我们难以置信的是，荆飞在随后给我们演示了“电子围栏”系统。在和乔大厦西侧，是一片十分宽敞的围栏，里面单车数量可观，却不似海关北那般让人绝望，可以说是一块“肥肉”，在我们看来，几笔海关东的工单，可以很快完成。但荆飞却遇到了某种困难。“定位不到”，他向我们解释道，“他有一个电子围栏定位，定位特别飘，在里面才能拍照上传，我必须先定到里面，不然干完活再定，时间就浪费了，还有可能白干”。

设计这个系统的人，和运维好像不在一个世界。极度粗糙和瑕疵众多的系统 ，其所浪费的是基层运维的大量时间与劳动。

一个像荆飞这样的暑期兼职人员，每个工单价格是10元，把通勤的金钱和时间成本刨去，从早7点半到午12点半，5个小时可以完成12单到15单不等，理想工价在24元-30元。

就这样，我们跟随荆飞完成一天的工单时，已经是12点半了。而荆飞要回到自己的宿舍，也要到下午2点，而基于这种粗糙系统的工单设计，表面上似乎极有人性，然而考虑到基层运维在实际的运维过程中，为之付出的隐性的时间、劳动成本，这种系统与工单设计就不免让人汗颜了。

设计这个系统、进行工单派发的人，和基层运维，似乎注定生活不到一个世界当中去，这种电子枷锁的松紧，也不是基层运维能够决定的，“有一种很强的割裂感，这个系统用起来非常非常僵硬，甚至系统的使用本身也成为一种成本了”。

谈起系统里最为不便的一点，荆飞认为，就算是这种电子围栏、界面设计还有工单时间，都不算上最讨厌，因为总还是有方法应对的，但有一个设计，就是纯粹的恶意了，运维无法查看自己的过往工单记录，只有一个总数，并且这个总数是审核后通过的工单数量，对于自己完成的工单数量、未通过原因都一无所知。“我感觉我们的记忆在被剥夺”，荆飞这样说道。

在周期性的城市潮汐运动中，单车运维，是类似“熵减”的存在。

当谈到如何看待这份工作时，“在走向失控的无序中注入有限的有序”是荆飞给我们的回答，“单车随着早高峰，在CBD这里，一定会达成一个压倒性的数量，我这一个摆车运维是十分微不足道的，仅仅是提前摆上200辆车而已，当后来者看到这些车被这样摆放时，或多或少地也会摆放整齐一些，也会减少一些早高峰时期单车的混乱”。

“走向失控的无序”是一个十分贴切的描述。早高峰所引发的城市潮汐效应中，CBD的主力军——白领阶层，是从外环的住宅区向内环的商务办公区流动的，在北京这样一个巨型都市中，这种周期性的人口流动的规模是难以想象的。作为解决“最后一公里”难题的共享单车，遭受到的挑战无疑是十分明显的，即在通勤起讫点投放能够支持大规模人口流动的单车数量，同时维持停放点的正常秩序，以使得用户能够正常开锁与停放单车。荆飞这样的摆车运维，起到的便是后一种作用。

摆车运维的工作中，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？“小广告”，荆飞回答道，“我的工作有一项，是清理单车上的小广告，一辆车5毛钱”，荆飞也为我们展示过他的工具：一把小铲子，一个喷壶，一块抹布以及一瓶清理胶底的清洁剂。“很有意思，你可以看到一些很少见的产业，栖居在一辆小小的单车上，开锁、驾校、色情广告、摩托维修，还有小额信贷。当你真的看到一位衣装革履的男士，手揣这些广告，一个个往车上贴，会感觉很奇妙，这些抽象的东西，它背后是真实的人和这些人的饭碗”。

这种小广告，或许也遵循着城市周期律，被分发粘贴后，再被运维撕下，周而复始，背后则是一些或非法、或衰颓的产业，希图借着互联网巨头的声量，为自己谋得利益的尝试。

劳务派遣与外包，或许是此类单车运维工作在公司管理上的主要模式。

“虽然是给美团打工，但我是从58同城看到的招聘信息，入职的是宿州的一家人力资源公司，其实就是中介，负责给美团招人，合同和工价也是和他们定的”，荆飞这样谈到。而在具体的工作中，美团方负责具体的工作安排，最为突出的，便是美团地方主管为下属分发工单，审核工单和开工资也是由美团方进行，“但是审核后，应发的工资，是由美团财务打给中介的，之后再由中介打给我们”。

谈起具体的工作待遇，荆飞不禁咂舌，“什么都没有，只有月结的计件工资”，他曾给我们展示过他的装备：一件看上去质量堪忧的橙色马甲，上面印着美团的LOGO，以及一包小广告清洗工具，“这就是全部的家当了，我路上的交通还要自己花钱骑单车”。

这种待遇的不仅是暑期工，正式工也同样如此。荆飞在摆车间隙，带我们认识了几位正在装车的“调度”运维，所谓“调度”，便是在不同的围栏之间装载和投放单车，早高峰时，是把商务区围栏中的单车，投放到地铁站，而晚高峰则反过来。“我们几个也差不多，没有保底和保险，运多少车，扫码记录，计件开工资”，他们所采取的工具是电动三轮车，“都是自己的，早上充满电跑出来，我们这还不算惨，哈啰单车由的人用那种厢式的货车，油费都是自己出的”。

一辆普通的三轮，每单要运载10~30辆左右的单车，数量多时，单车被层层叠叠地摞在后仓，仅仅依靠车架与三轮侧挡的咬合来固定。谈到这里，几位调度运维很是无奈，“只能自己小心一点，都想一单多运一点，刚干的时候也提心吊胆的，好在没出大事故”。在长时间的使用中，几位师傅也逐渐学会了三轮的维修和保养，一位运维让我们参观了他座位下的工具：沾满油污的打气筒，黑胶带，改锥和扳手，内胎，甚至还有一些专用的电机维修工具。“没办法，公司不管，出不了工就没钱拿，只能自己学着弄”。

“最担忧的是路上出事”，几位运维认为这是工作的最大风险。“我们是没有保险的”，荆飞解释道，“工单大多派在车流量很密集的时段，有时赶着接单，我自己都要骑到机动车道上”。

没有任何保险，工伤判定模糊，责任纠缠不清，使得运维劳动者极度担忧受伤的风险。荆飞向我们展示了他们所签署的电子合同条款，其中一条格外扎眼：“因与乙方非劳动关系用工，甲乙双方的劳动关系不受劳动法律等规定的约束。甲方不为乙方缴纳办理社会保险（养老、失业、医疗、工伤、生育）及住房公积金，也不承担其费用。乙方非因为甲方提供劳务而受到上海的，所产生的医疗等各项费用由乙方自行承担”。

“非劳动关系用工”所指代的，便是单车运维这种外包出去的、非全日制式的、接单计件用工形式，与此类似的还有外卖的众包、快递的外包（例如京达之于京东等）。同时，怎样判定工伤，条款里写的也极为模糊，单车运维的大块时间，是花费于工单之间的路途之上的，在这种“空车赶路”的情况下，产生的交通事故而导致的人身损伤，是否算入工伤仍未可知，“我们虽然都没有出过事故，但万一出了，怎么办呢”。最后，荆飞和调度运维们都十分苦恼的一点，便是纠缠不清的责任，“我们是中介公司的，合同也是和他们签署的。但平常我们打交道的都是美团的区域主管，中介的人我们甚至没有见过面，但真出了事，我们又该去找谁呢？”

像荆飞这样的暑期工，不免让正式工有了某些“卷低工价”的担忧。

我们之后单独采访了几位调度运维，“这小伙子也是辛苦，我们一开始都是直接把所有车都运走的，他都没得摆，后来就单独给他留了一些”，一位正式工向我们打趣道。但是调度工作不像摆车一样是计工单的，而是完全的计件（车）工资，这不会让调度运维们损失收入吗？“也会有，以前也有，暑假里总有被忽悠过来干活的人，刚高中毕业的最多，每次我们都问过他们的钱开多少，开的算是很少的，又辛苦钱又少，不过都干不长，很快就过去了”。

“全部把单车运走”，这是明显不合规定的行为，荆飞也曾谈到，调度运维的工作，是把超出份额的单车运走，而非全部。“那跟我们没有关系，我们要做的是多运走几辆，这样就能多赚一些，按照规定来，会让我们损失很多收入”，几位调度运维这样回答道。

当谈到最大的担忧时，他们的担忧十分相似，“你自己要这么少不要紧，但是让我们挺难办的，主管会说，‘人家开这么少，干的还一点不少，你凭啥要求开这么多’”。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，学生工大多是不依靠这种工资过活的，更多的是像荆飞这种“体验生活”，或者为自己赚取生活费来应付学校食堂相对廉价的花销，或者是攒钱购买大件电子数码消费品，所以他们对于低工价的容忍度是更高的，也就为正式工带来了“卷”工价的烦扰。

“不过也没多少事，主管他提不合理的要求，我们也会一起反对，工价这种事情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。孩子们来吃一些苦挺好的”，一位看起来年纪看大的运维在这样说道，他穿着美团的黄色马甲，头戴草帽遮阳，双鬓已经白了一半，“那小伙子人不错，我教他怎么撕广告，他还加了我微信，一直要把那几辆车的钱转给我”，几位工人大笑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