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狮作家丨高寒:我以诗文的形式靠近你取暖

我

石光中学是我家三代人的母校，五个人的母校。我母亲、我、我儿子，四妹的女儿、五妹的闺女。从20世纪跨越到21世纪，五十年代、八十年代、本世纪初。几乎是伴随着石光，三代人施施而行。这是多大的缘分、多神奇的缘分！

我母亲是石狮宽仁人，当时叫街上，上石光中学顺理成章，其实那时女子有条件读书的，很少，能上高中的，更为稀罕。母亲很勤奋，也很优秀，奈何在菲律宾打拼的外公骤然离世，家境一下子陷入困顿，外婆为了生计，让她早早嫁人。没有继续深造，成为她终生的憾恨。母亲对石光是有感情的，能上石光她是自豪与骄傲的，但没有谋到一份正式职业，让她非常遗憾，于是她三缄其口，不提上学读书之事，只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：读书，谋个职业，独立。这是她美好的希冀，也是最大的愿望。

我对石光中学是什么感情？对这个问题，我总是给不出答案，只能说：五味杂陈。我一直小心地妥善地把它藏在记忆深处，轻易不去碰触。当同学盛情邀请我动笔写点东西献给母校，这无疑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一块石头，激起层层涟漪。是夜，我心潮翻滚，辗转反侧，难以入眠，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：

进入石光中学，是因为中考考砸，以一分之差和晋江一中擦肩而过（当时石狮隶属晋江县，全县有两所重点中学，即晋江一中、养正中学），这在我是一种失败，甚至是重创，背着心灵的“红字”我踏入石光，情感受挫、内心迷惘、步履沉重。离家在外求学，孤独感便如影随形，这让敏感的我很是痛苦。当时石光在群英路，住宿条件极差，几十人挤在低矮昏暗破旧的房子或图书室，挤挤挨挨，喧闹不堪，一片狼藉。我适应不了那环境，一段时间跟着同学去她父亲工作的单位借宿，一段时间跑到凤里庵附近的外婆家寄居，如此折腾，种种原因，最后还是搬回学校，栖居于大榕树下的图书室。

就读石光中学，是1982至1984年。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在神州大地上劲吹，更在闽南滨海小镇石狮刮起旋风，石狮已经由几百个“估衣摊”的小侨乡，演变成“改革开放先行区”，走私货帮助很多人赚到第一桶金，很多人利用“三闲”（闲房、闲资、闲人）办起家庭小作坊，民营企业犹如“千树万树梨花开”。此时的石狮非常发达、非常繁华，出现“全国跑石狮，石狮跑全国”的独特经济奇观。学校西面的大仑街上，商品琳琅满目，人流如潮，总是摩肩接踵、熙熙攘攘。外面喧嚣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吹进校园，渗透校园的宁静；有的家长认为站在大仑街头、跃进路旁，拿着录音带、旧西装、手表等等叫卖，一天收入比工薪阶层一个月工资还高……时空、环境、氛围等等，影响着我们的学习，诱惑着我们不成熟的心智，我时常精神恍惚，心儿飞向窗外……

但是，学校努力给我们营造一个学习环境。第一个期中考，我考了年段第七名，学校奖励10元，让我去向阳楼领取，但需要有个人印章。我跑到钟楼附近，找刻印师傅刻了一枚小小的木质印章，花了2元，拿着簇新的印章去领10块钱，然后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套《红楼梦》，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，上中下三册，6.05元。我拥有了《红楼梦》，也走进红楼，从此，无法自拔，痴迷沉醉。那时校区逼仄、设备简陋，课余没有任何娱乐，除了逛街（总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），就是沉入红楼，而这是最大的喜乐与慰藉。这套用“智慧”赚来的《红楼梦》，是我最喜欢的一套红楼，此后经年，我无数遍翻阅它，虽然后来我拥有多套、多种的版本，我还是最珍惜这一套。我一直觉得，这是我在石光中学的大事，值得记取，因其意义不言而喻。这是我记忆中的珍宝，我无数次回味，在回忆中走进我稚嫩而青葱的时光。而那栋小巧精致、涂着明黄色的两层小楼，也走进我的心里，成为石光留给我最美丽的所在，这特殊的符号与标志，深深镂刻进我记忆的版图。

高中两年，老师却换得频繁，因为高二年分文理班，学生重新组合，老师自然重新分配，所幸我们的语文老师一直是王晴晖先生。他爱文学，也爱美酒，常脸色酡红地吟诵着自己写的格律诗，如痴如醉，我们坐在下面看他陶醉，深受感染。由于职业，也由于兴趣爱好，王老师对我另眼相看，常把我的习作当范文拿到课堂上念，念得声情并茂，这种肯定与欣赏，产生巨大影响，给我自信，给我鼓励，冥冥中指明我发展的方向，应该说，我后来走上创作的道路，与王老师的培养分不开，他是我的恩师与伯乐。逝者已矣，却无法忘却，我怀念他、感激他，永远。当然，对我有培育之恩的何止王老师，施性电老师把我叫到教室后面，押着我背《卡尔·马克思》；高考前，我突发高烧，陈丽华老师帮我涂风油精；张国平老师骑着自行车到我家开导我……一大串的名字、一幕幕的经历、一个个的故事，在漫长人生路上，一直温暖着我，启示着我。

倘若说王老师的欣赏，是在我心底埋下文学的种子，但这只是潜伏着，一个人让我对文学产生朦胧而热切的向往，催生种子萌芽的力量。这应该是1984年。贝奇写了一篇中篇小说，叫《一个女人的遭遇》，在全国著名的刊物上发表。贝奇是四川自贡人，与一位去那边参军的石狮青年谈恋爱，后来嫁到石狮来。有一段时间，她是石光中学的代课老师，小说发表后，她准备返回老家，离开前，她来石光中学，可能是告别，也可能是收拾行李。我见到这个身材高挑、容貌姣好、气质不俗的女士，那时她应该三十多岁。不知为何，对于这位素昧平生的女性的离去，我居然生出一丝惆怅与不舍，我知道这是因为文学。我见到活生生的作者，而不是书籍上冰冷的铅字。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、高光时刻，名不见经传的人可以凭借一篇文章名扬天下，甚至改变命运。我对文学的憧憬由此而生。

两年何其短暂，眨眼间倏忽而过，我们成了早熟的学生，提前一年迎接高考。结果，我又露陷了，以7分之差，名落孙山，灰溜溜打道回府。何去何从？我消沉而迷茫，班主任张老师亲自到我家，做思想工作，说了一大堆鼓励的话，让我振作起来，复读一年，再次冲刺。张老师安慰我最多的一句话：再读一年，其实才是高三，与你的很多初中同学才同步呢。是选择技工职校、接受社会招工还是再寒窗苦读？我父亲认同张老师的话：拼个大学。在父亲强硬押解下，我收拾行囊，到了晋江一中，继续在求学路上孜孜以求。

这样，走着走着，离石光越来越远了。成长，意味着离开摇篮，独自上路。

世界纷繁变幻，石狮建市之后，石光也成为重点中学。桃李芬芳，春华秋实，一届又一届学子在石光的培育下茁壮成长，走向更高学府、走向广阔社会。而我，如沧海一粟，奔波在自己人生路上，与石光渐行渐远。因太过平凡、渺小，我很少说自己是石光的学生，这是自卑，也是自尊。

再次走进石光，我的身份是学生家长，我的步履是紧张、仓促的，一是担心班主任反映问题，一是担心找不到路、走错教室。石光对我而言，遥远而陌生，她崭新而恢宏，美丽而气派，但在我心里，这不是心目中的母校。没有熟悉的老师、没有熟悉的环境、没有熟悉的物件……

有一天，当我坐车经过学府路，忽然看到一座精致小巧、涂着明黄色的两层小楼，我怦然心跳：向阳楼。一切，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切，在瞬间复苏过来，慈悲地包围着我。

已过不惑之年的我突然疑惑与怅惘：这是我的母校吗？一遍遍郑重地追问，不敢自作多情，也不敢一厢情愿。最后，我确认：是的，这是我的母校，千真万确！虽然时过境迁、物是人非，但是，历史无法改写或否定。老师耐心的教诲、精心的呵护，历历在目；校园生活的酸甜苦辣、点点滴滴，留有余韵；同学间真挚的感情、纯洁的友谊，温暖心田；晨读暮诵、埋头钻研的学习场景，恍如昨日……

是的，我们青葱的岁月、青涩的青春，是在一个名叫“石光”的学校里度过的。这是我们生命无法切割的一段历程、一个有机组成部分，这短暂的时光是融入我们生命的篇章，勾勒我们人生的完整与饱满。芳华岁月，所有美好，一直激荡着我们的情怀，滋润着我们的情感，成为我们永恒的珍藏。

人，都需要有所皈依，这是情感的需要、灵魂的需求，无论如何，这是一种悲悯与救赎，在大千世界、在茫茫人海，藉着这光与热，让自己温暖起来，而教我们知识、教我们做人的母校，就是我们舍不得放手的一根稻草。

正如我亲爱的同学们，很多已近四十年未曾谋面的同学们，依然怀着纯粹而炽热的情感，深深地热爱她、怀念她。是的，我亦然。

已经不惑的我，祝福更加不惑的母校：